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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宁国公主


  京师宁国公主府前,驸马梅殷从马上下来,问从人道:“公主何在?”

  为他牵马的门房道:“公主半个时辰前进宫去了。”

  梅殷略一思索,道:“快把令牌取出来,我也要进宫!”

  等梅殷进了乾清宫里,果然看到宁国公主擦着眼泪说着什么,而坐在椅子上的皇上、皇太后两个,十分尴尬的样子。梅殷心道果然如所料,他这个公主媳妇到底还是坐不住了,不用想就知道肯定是为了削藩的事情龃龉起来。

  “驸马来了,”皇太后吕氏急忙唤他:“你快劝劝公主,这削藩的事情,到底是外头的事情,我们妇道人家,也就听闻这三言两语的,并不知道这其中关窍,到底是国家大事,你们男人做主,我们也没什么说道。”

  宁国顿时柳眉倒竖道:“嫂嫂说的话我不懂,削藩削的难道不是我家兄弟?这封出去的,还有得了封地还未曾就藩的,亲则是太祖皇帝的遗体,贵则是孝康皇帝的手足,尊则是皇帝的叔父,骨肉相连,血脉同源,如何不许人说?”

  “我家的事,”宁国又哭起来:“自由我家做主,为什么放到朝堂上去,交给竖儒讨论!皇帝少不更事,听了这帮唯恐天下不乱的竖儒的蛊惑,对藩王疑虑太深,太祖逝世期年,周王既窜,湘王自焚,齐、代相继被废,如今又将岷王远徙福建漳州!太祖二十五子,还有几人能得保全?是不是再过几天,就有人上公主府上来,也要如法炮制?”

  梅殷听得冷汗直流,道:“公主说的什么话,藩王被废,乃是获罪于天,陛下仁慈,宽宥了谋反的罪过,改成了圈禁,没有穷究其事,已经是仁至义尽了。”

  “仁至义尽,”宁国毫不客气道:“允炆,你这就是仁至义尽了,给你两个叔叔圈禁在高墙之内,吃喝拉撒全在里面,不许任何人探视,就像圈养猪羊一般,你还不如把他们都杀了呢,如此折辱,你心里解气了吧,舒坦了吧?”

  朱允炆被骂得脸色铁青,然而却发不得火,因为宁国公主是他的亲姑母,说起来是至亲,比诸王更要亲近,因为诸王于他是庶叔,而宁国是嫡亲的姑母,的的确确是跟他父亲一母所出,他能法办这群桀骜不驯的藩王,但是对质问他的宁国公主,他还偏偏无奈何。

  这话毫不留情,说的太后吕氏面上都不好看起来,然而她面对宁国其实也硬气不起来,因为当年常氏还在的时候,她不过是个侍妾罢了,见到宁国还要向她行礼,常氏和宁国坐着叙话的时候,她还站着奉茶。

  其实宁国心里也瞧不上吕氏,因为吕氏是太常寺卿的女儿,宁国的兄弟无一不是娶的公侯或者都督的女儿,而姊妹无一不是嫁到公侯之家,常氏更是常遇春的女儿,身份高贵,而且吕氏还是由侍妾扶正的,在法统上其实很不合规矩,岂不闻“勿以妾为妻”,但是既然高皇帝做主,必然有抬举文官的用意在,宁国也就不追究身份的事情了,但是从为人处事这上头说,常氏虽然蛮横,但是有一说一,有章有法,也是跟着常遇春读过兵书的;而吕氏也是深受其父亲影响,什么事情都半藏半露,含含糊糊,还优柔寡断,一件破事情,不知道思索多长时间,前后拖拉,就是不给人准话。

  她的儿子朱允炆也遗传了这样的性子,改革官号,今日如此,明日就全部推翻,后日又拿出先一日的章程来,挑挑拣拣再用。你要说朱允炆有没有高皇帝的性子,也有,偏偏这刚强果断的性子居然全用在了对付至亲上,五个藩王相继被废,震动天下,一点情面都不讲。

  “听闻姑母前日收到了燕王世子的书信,”朱允炆道:“今日怕是来替他们求情的,想要让我放归他们回北平是吗?”

  朱允炆当年目睹锦衣卫刑讯惨案,是曾经下定决心要废除锦衣卫的,然而时过境迁,他当了皇帝之后,就发现锦衣卫好用的地方了,而且因为高皇帝曾经焚毁锦衣卫刑具,对外宣示废除锦衣卫,然而其实仅仅是不设立锦衣卫头目,锦衣卫转入地下而已,并不是真的削弱耳目,锦衣卫依然侦缉百官,而且如数向皇帝汇报。

  所以他现在对在京发生的大小事宜,倒也算是知道地清楚,不过很快他就听信了大臣们的建议,将这最后掌控朝廷的举措,也彻底废掉了,最后当真是变得耳聋目瞎,任由手下心怀异志、望风投降了。

  宁国闻言一顿,她的确是收到了高炽的书信,高炽在信中说燕王如今病重,希望他们能回去侍奉,而且说了燕王如今备受逼迫的种种情状,言辞甚是哀酸,叫宁国哭得死去活来,今日果然按耐不住,直接冲到御前质问了。

  “我是收到了信,”宁国就道:“怎么,现在亲戚之家,连书信都不能往来了吗?你是我亲侄子,高炽不是我亲侄子吗?你是我看着长大的,高炽高煦不是吗?你们长大了,哪里还记得小时候的事情,你们记得小时候曾经一个被窝里睡觉,一张桌上吃饭的事情吗?你们记得小时候我拖着你们,问你们今天在大本堂学了什么,你们糊弄我,张口就说学得《棠棣》,次次都是棠棣,你们就糊弄我……”

  宁国越说越伤心,最后又号哭起来:“你父亲在的时候,诸王先朝母后,次朝东宫,诸王有什么罪过,你父亲一句话不说,全都遮盖过去,秦王不也谋逆吗,你父亲死前还拉着高皇帝的手,说没有这样的事。怎么你不学学你父亲呢!”

  朱允炆低下头去,他想起来,自己小时候开蒙,师傅教他学《诗经》第一篇关雎,然而他父亲把他抱在膝上,说第一篇不学这个,先学《棠棣》,然后一字一句教了,“棠棣之华,鄂不韡韡,凡今之人,莫如兄弟。死丧之威,兄弟孔怀,原隰裒矣,兄弟求矣”。

  丧乱既平,既安且宁,虽有兄弟,不如友生!

  他忽然感到无尽的迷茫,他总是听黄先生、方先生说藩王势大的利害,然后削藩,他觉得这一切的确是有益国家的——然而他此时意识到,他没有办法面对亲人的哭诉,他对一个宁国已经词穷,不敢叫周王、齐王、代王御前对质,将来更不敢面对他父亲,更不敢面对他的皇爷爷。

  “好了,宁国,”吕氏用手揉着眉心,她也被宁国号丧一般的哭声搅扰地心头烦乱:“叫皇帝把岷王弄回京得了,燕王那几个孩子,也都放还去吧,朝廷没有留藩王世子在京常住的例子,高炽那几个孩子我也是见过的,都是好孩子,都规矩,就让他们回去吧。”

  朱允炆忽然又想起齐泰的话来,登时道:“不行!”

  “怎么不行,怎么不行?”宁国大怒道:“燕王病重,想看看儿子,这一点请求都不准,你的心是铁打的吗?你要把燕王逼到什么地步,像湘王一样阖宫自焚了你才甘心吗?你给湘王一点血食都没留下,你如今也这么对燕王,直接把高炽他们杀了算了,燕王也活不了多久!”

  其实梅殷是赞同削藩的,但是见妻子如此伤心,而削藩也的确甚为酷烈,便斟酌词句道:“陛下恕罪,臣妻出口无状,乃是因为伤痛所致,请陛下体谅。臣有一言,还请陛下三思。”

  朱允炆就道:“驸马说罢。”

  “所谓事缓则圆,”梅殷道:“如今削藩之议,起也甚速,行也甚速,固然出其不备,却也容易激则生变,愿陛下稍息鼎沸,以安诸王之心。”

  梅殷其实是看出了如今这个形势,并且将之形容为“鼎沸”,青铜鼎里的汤水已经到达了沸腾的顶点,听闻各个藩王心怀恐惧,连蜀王这样平素名声很不错的藩王,都不敢歇在府中——恐惧能让人做出什么样的事情,谁也说不准。

  朱允炆略点点头,却见宁国站了起来,环视整个大殿,道:“高皇帝薨逝之后,这里便不再是家了,不是我家,也不是诸王、皇子的家了,我家骨肉分崩离析,散落到四海去为家了,见也见不上,本来死了也就葬在各处了,今日倒要感谢皇帝,让他们都来了京师,最起码葬是能葬在一起了!”

  “你不让我见周王,我不见,”宁国盯着皇帝,道:“送些衣物进去,也不让送。你让周王春夏秋冬就穿一件衣服,也可以,但我告诉你,周王死了没什么,他身上那衣服烂了一片,你千秋百岁之后,在地下是见不了高皇帝,见不了高皇后的!”

  等宁国走了,朱允炆才问身边的太监:“王公公,周王身上衣服,什么来历?”

  王公公是陪伴高皇帝的老人了,他闻言就低下头去,用嘶哑的声音道:“孝慈高皇后薨逝之前,亲手缝制了一件衣服,交给了周王;又给高皇帝一根棍子,说周王若犯了错,就让他穿上那件衣服,然后再用棍子教训他。”

  “那高皇帝如何下得了手呢?”朱允炆这样想道,怪不得周王这样顽劣不逊的人,高皇帝却从来都没有发落过他。

  怪不得周王一直穿着这件衣服,看守他的人不是没有送过衣服进去,但是周王自己不穿,原来是这个缘故。他又想起自己长这么大,身上并没有一件衣服,是母亲亲手缝制的,而高皇后给他的孩子,缝补过不知多少件衣服,懿文太子的袍子,秦王的鞋子,晋王的腰带——

  宁国说的是,他没有办法见高皇后了!

  这样伤感的情绪一直到齐泰、方孝孺进来见他,带来了燕王朱棣乞子归藩的奏疏。

  “燕王乞子归藩,”齐泰到:“足见反心已定,不如乘机收逮他三子,作为人质,以牵制燕王行动。”

  齐泰一眼看穿了燕王的用意,然而还没等朱允炆说话,黄子澄先反对起来:“臣以为不可啊,收其三子,等于授之以柄,使其发难有名,不若纵子归藩,以示不疑,方可乘其懈怠不备而袭取之。”

  朱允炆点头道:“黄先生言之有理,祖训也无藩王世子入侍朝廷之规,留之无名。今日宁国公主,颇为切责我,说宗亲都惶遽不安,我屠戮手足,大义欠缺。如果燕王当真是病重,我留他三子,不使他们父子相见,万一燕王含恨而去,天下人岂不是都要骂我?”

  齐泰只好道:“若燕王真是病重,那自然当放归三子。陛下不如等到北平布政使张昺、都指挥使谢贵的密报上来,再做定夺。”

  “燕王只有三子,当初遣三子来京师,”黄子澄道:“乃是释朝廷之疑,而如今朝廷遣之归藩,也是释燕王之疑。”

  朱允炆叹了口气:“燕王真病还是装病,在天下人看来,都是朕逼得他有病,又有什么区别呢?算了,就叫高炽他们回去吧。”

  齐泰还要再说,而黄子澄却率先称颂皇帝的圣明了,于是遣高炽高煦高燧回北平,不过反而是与燕府有姻亲的徐辉祖立刻上奏劝阻皇帝,大义是:“我这三个外甥,正是用来牵制燕王的人质,如果放虎归山,则将来必为大患。而其中高煦这个外甥,尤为悍勇无赖,是个不忠不孝的人,更不能放他离去。”

  “朕不是赞同亲亲相隐,”新帝看了奏疏之后道:“但是徐辉祖如此贬低他外甥,倒像是想在朕面前希图尺寸之功。”

  他到底防着徐家的,又觉得徐辉祖这样急着撇清关系,反而更不能让他放心——徐辉祖不会想到自己忠心耿耿一番奏疏,没有让新帝警惕燕王,反而将祸水引到自己身上,当真是难以言表。

  而高炽他们得了朝廷的敕谕,一个个大喜过望,然而没想到的是,朝廷明明都遣他们归藩了,大舅徐辉祖却依然没放他们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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