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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天地之隔


  燕王朱棣又一次从梦中惊醒了。

  他醒来的那一刻,恰恰是周王朱橚在遥远的云南蒙化,在羊栏里呓语呢喃的那一刻。

  “四哥,四哥,快跑啊——有野兽!”野兽的嗥叫声也进入了朱棣的梦境中,梦里的朱棣,发现自己和五弟朱橚披发跣足狂奔着,身后有两只瞪着绿莹莹眼睛的野狼,他们就不辨方向地逃避——好像跨过了危岩、险流,蹚过了泥淖、莽林,然而身后的野狼穷追不舍,而且一路上似乎还有数不清的野兽窥伺着他们。

  朱橚手无寸铁,被一头野狼追上了,朱棣想到自己还有弓箭,然而慌乱之中他不敢放箭,怕误伤了朱橚,只好也跟在后面跑,然而朱橚精疲力竭已然跑不动了,跌倒在地上,绝望地回过头来喊了一声:“四哥救我——”那野狼便扑过去,咬住了他的喉咙!

  他就在这一霎间惊醒了。

  朱棣醒来,便再也不能入睡。他发现自己根本不在床榻上,而是伏在案上,做了这个惊心动魄的噩梦,他知道也许这并不是梦,而是远在云南蒙化的周王给他传递的求救信号,周王在梦中的喊声是那么真实清晰,近在耳边,他在那样的蛮荒之地,遇到野兽,不服水土,危在旦夕,而北平与蒙化,千里之遥,有如天地之隔,他要如何搭救呢?

  燕王披着衣服走出殿中,望着西南方向的夜空,心急如焚。他知道朝廷有削藩之议,削藩便削了,他料想这削藩不在一时之急,新帝要削地体面,给大家都留一点体面,却没想到朝廷罔顾亲亲之谊,动如雷震一般,在大行皇帝下葬不过两月尸骨未寒之际,就对藩王下手了!这第一个削藩的对象,居然还是他的同母弟,周王。

  周王是个太平王,不识兵戈,他有什么可削的,他对朝廷又有什么威胁呢!左不过是削给他看的,就像想要剪除一棵大树一样,先要断了枝叶,周王是他的手足,且是嫡子,削他无异于震慑自己,震慑其余诸王,而且且先不说自己,诸王一定会被震住——因为周王竟然被削除了王爵,废为庶人,流徙云南之地,这样深重的惩罚,谁能不怕?

  凭的是什么,就是一封周王嫡次子朱有爋的检举信,信中说周王要“谋逆”,新帝和朝廷官员问都不问,审都不审,便将周王废了,不过几天,若是北平也出了这样的检举信,说自己也要“谋逆”,是不是也会效法周王,天子亲卫一夕之间冲进来,也将自己逮治去云南?

  新帝真是好样的,真是好样的,燕王咬牙切齿起来,刀子捅在周王身上,血却在两处流——处置了周王,还将周王的罪状写成敕书,颁发给其余诸王,要求诸王对周王的处置发表意见,这一点是《祖训》上所说的“皇亲惟谋逆不赦,余罪,宗亲会议,取上裁”。

  这简直就是白痴的行径,当初逮捕周王,就说周王是“谋逆”,如今让诸王会议,那岂不是自己否定了自己,周王不是“谋逆”的罪过了吗?这种假模假样地试探,让燕王想起来当初派李景隆去开封,李景隆这个寡谋骄矜之人,兵书根本没有读通,全是见不得人的阴谋手段,还“假道开封,北征备边”,堂堂朝廷因罪捕人,居然还耍这种花招,这哪里像是正经皇帝的来头,偏偏李景隆这么做了,新帝还夸赞他有勇有谋,出其不意,燕王想起来就忍不住唾弃,想他也是父皇亲手教出来的储君,怎么这么没出息!

  燕王朱棣沿着曲桥、花径走了一会儿,又进入亭子里坐了半晌,他知道现在根本不具备和朝廷硬碰硬的能力,就像道衍对他说的,朝廷处置周王以观诸王反应,若是心怀不满言辞激烈,则祸顷刻立至,且有名矣;如今一切皆在一个“忍”字,在“忍”的前提下方能蓄势待发,而搭救周王,也是必须——只是却不能像齐王写信的那样,希望诸王能联手对朝廷施压,逼迫新帝释放周王;因为这会给新帝更大的忌惮。

  燕王原想过对新帝施压的,只是他所能倚仗的“叔父之尊”、“周公辅成王”之诏书,在新帝面前俱都不值一提,他在淮安江边,就看到了新帝对他们下的决心,也看到了朝廷军队的实力,他再怎么说,不过是藩隅之地,诸王即算是联合起来,看似势大,然而其实若当真拼起来,朝廷逐一击破,并非难事。

  他现在拿什么去和新帝对抗呢?就在李景隆攻破周王府大门之后,他们这些所谓的叔王的脸面,已经叫新帝扯下来踩了。

  道衍提出的切实可行的办法,就是利用先帝留下的《祖训》和所谓“亲亲之谊”、“骨肉之恩”,打动新帝,让他念在血亲的情分上,对周王减轻处罚,因为周王是决计不可能被赦免地,朝廷是假借周王谋逆之罪,实行削藩之举,但减轻处罚是可以的,因为周王其实无罪。

  他想了半晚上,直等到晨曦微露,薄雾也从荷塘中升起来的时候,才算大体斟酌出了奏疏的字句,此时他从亭子里站起来,却听到世子所方向传来了响亮的啼哭声,是他的宝贝孙儿嚷叫起来了,他本来朝着存心殿去的脚步就又转到了世子所那里。

  新帝是个优柔寡断之人,这是齐泰和黄子澄的共识。

  具体说来就是这样的,上午的朝会上,当刑部侍郎暴昭和御史巨敬等议论到几位藩王“在国多不法”的时候,这位二十一岁的新帝就愤怒起来,拍着御案道:“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朕今不念骨肉之恩,以其得罪于天,获罪于民”,他还拿周王的例子鼓励有司查访包括藩王在内的一切王公大臣的罪行,“只要属实,按律惩治”,话是说得掷地有声慷慨激昂,一度让黄子澄和齐泰欢欣鼓舞,然而等新帝下了朝,接到从北平发来的燕王的奏疏的时候,情绪又马上变了。

  燕王这封书信是这么写的——

  “……若周王橚所为,形迹暧昧,幸念至亲,曲垂宽贷,以全骨肉之恩。如其迹显著,《祖训》具在,臣何敢他议?臣之愚议,惟望陛下体祖宗之心,廓日月之明,施天地之德。”

  新帝读罢,心头不由得一松。

  怎么说呢,这是他登基以来接到的燕王的第一封书信。当然他登基的时候,燕王按例也进了“贺表”,然而贺表只是礼仪所需,堆砌辞藻罢了,内里并无情绪;而这一封信,则是有了燕王的情绪,新帝看到燕王谦恭地称臣,字里行间也十分卑逊,这让他不由得熨帖起来,因为这写信之人,乃是他功劳最著的叔父,燕王能用这样的口气说话,实在是难得了。

  再读第二遍的时候,新帝发现这封信的用意是为周王求情,燕王也应该求情,这可是他的同胞弟弟呢——看着这一句“骨肉之恩”,朱允炆蓦然想起了东宫便殿里的《负子图》,这图乃是先懿文太子请人画的,画的乃是孝慈皇后提携着婴孩的图像,彼时高皇帝(新帝已为大行皇帝上了庙号太祖,谥号高皇帝)征战南北,孝慈皇后领着家眷随军,拖家带口,那画上不止画了一个婴孩,而是有五个孩子,这五个孩子便是懿文太子、秦王、晋王、燕王和周王,他们是高皇帝和皇后的亲骨肉,如今只剩下两个来,这两个尚在世者,若是因为他朱允炆的缘故殒命,百年之后他不仅没法见他的父亲,也没法见他的爷爷奶奶啊!

  新帝竟然不由得百感交集、心颤鼻酸,扑簌簌落下眼泪来。

  这时候齐泰和黄子澄前来陛见,皇帝急忙拭去眼泪,将燕王书奏交给他二人看。黄子澄看了奏疏,心里倒是不由得发虚了,原因是燕王求情之句,其实点明了许多道理。比如燕王说根据“祖训”,何敢他议,但按照“祖训”,这事儿其实还真能议一议。在哪儿议,周王,宗亲也,《祖训》上写得明明白白,若藩王有罪,不当交与朝廷,而是先由宗人府议罪,宗人府是秦晋燕周楚王主事,按照规定,若是要给一个藩王定罪,必要先彻底查明他的罪证,然而周王“其迹显著”乎,抑或“形迹暧昧”乎?说实话,周王所谓“谋逆”之罪,其实并无实据,因为李景隆随后查抄周王府,里面并没有搜出来任何谋逆的东西,所以他们削夺周王王爵,其实就是削藩,只不过硬是给周王扣上了“谋逆”的罪名,好名正言顺罢了——黄子澄虽然其志坚定,但是好歹也是读圣人书的人,脸还是觉得有些发烫。

  而同样的书奏,齐泰却看出了燕王的软硬兼施,表面上很是柔和、恭敬,但骨子里充满了火药味。整段约七十字,朱棣却两次提及祖宗和祖训。他一方面再说,希望皇帝“幸念至亲,曲垂宽贷,以全骨肉之恩”和“臣之愚议,惟望陛下……”,但仔细品味一下,它充满了杀气,是在威胁要是不尊重我们藩王的意见,那么我们就要以祖训来办。在解释祖训问题上,谁最有权威?当然是朱家最年长的朱棣。

  齐泰便道:“皇上,燕王书奏居心叵测,万不能听信,对待藩王,不能心慈手软!”

  “心慈手软”这一句,反而让新帝心里不舒服起来,他看着奏疏,其实也算找到了下台的梯子。周王不是无罪,逮治他完全有理,燕王现在仅仅要求他看在祖宗的面上,法外施仁,从轻发落,这恰是提现了新天子的“仁心”,也能保全骨肉之恩,为什么不就梯而下呢。

  他自己坚定了这样的心,不过耐不住齐泰和黄子澄翻覆劝说,只好折中,对周王朱橚既不赦免,也不宽宥,只是照顾到他的身体,将其迁回京师,关押于高墙之内,其子孙继续流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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